一个叫张二的街民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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张 二
作者:沙黑
考棚街上的人,都认得他叫张二。
张二住在考棚街中山塔前,那里围绕街心住了一转儿人家,张二就在一个单间的小屋子里安身,一个人过。
他靠挑水吃饭。考棚街人吃水有三个来源。一是天落水,每当大雨,必把家中大缸小缸的都弄满;二是城河水,那就要走头、二里路,到东城河或北城河去挑、抬;三是井水,最正常吃、用的便是井水。考棚街的井不止一个,不在大街上,七拐八弯的在某一条巷子里,附近的人都知道。中山塔面前这一转儿人家用的井,在古家巷,叫做古家井。
张二春夏秋冬,年复一年,脚步不离古家井。他给人家送一担水,收二分钱。一个上午挑二十担水,下午再挑十担八担,就不挑了。后来物价有点上涨,送一担水就收到三分钱。
一般有劳力的人家,不喊他挑水。或者是男人挑一副水桶上井,或者是女人挑一副水桶上井,或者是半大的孩子二人抬一只水桶上井。大多数人家水桶都有自己的,吊桶也有自己的,尽量不求人,但有人来借,也借。每天的井上,忙得很,十五个吊桶打水,七上八下,真是这样。
张二上井,是不站在旁边等的。他走过去,很温和地插进井边的人圈里,把吊桶往井下放。挤在一起的人们一见是他,也就让,晓得他是靠挑水吃饭,耽误不得。
张二的吊桶特别好。那也是白铁皮敲的,但总是像新的一样,从井下打水上来,有一下子是一下子。一般人家用的吊桶,就什么样的都有了:有换过底因而变得矮佬似的了,有打上来时只剩下半边耳子还勾着的,有一边打上来一边哗哗漏水的,更时常有绳子断了耳子滑了把吊桶掉在井里的,于是就要用几根竹竿接起来去捞。张二见到有的人捞得不利索,就拿过竿子来,把下面绑的钩子查一查,伸下去,闭起眼睛,一会儿就把吊桶找到了,悠着提了上来。张二打水,那吊桶下去,就进了水,他拎着绳子往下一抖,井里“扑通”一声,就满了。他打过水,那吊桶绳子一把一把的不乱,也不湿。他挑水走了时,那吊桶就放在井旁一颗树下,绳子搭在树丫上,没有人动他的吊桶,如果有人去拿用,别的人就会说:“那是张二的!”
张二挑水的那副水桶也特别好。做得很有样子,桶底略小,桶身略显弧形,不像一般水桶直上直下笨头笨脑,也不像江南人的水桶过于纤巧。张二的水桶用板不厚,上下有两道铁皮箍。还有一点,为一般水桶所没有,他的水桶里外结着一些青苔,板缝处尤多,鲜绿,这水桶就更不漏水了,从里面倒出来的水也好像更碧净。平常人家的水桶,搁一天不用,用时就要泡一泡涨一涨,每年还要记住上桐油。张二的水桶不需要这样。
张二的那条扁担也出色。一般人家的所谓扁担,有毛竹片子的,有是一支竹杠的,有用拴门杠临时凑合的,有将断未断上了夹板的,真是五花八门。而张二的扁担才称得上是扁担!那是桑木的,坚韧,桐油抹成了枣红色,上面不见一个伤疤;两头做得翘翘的,担在肩上像一把大弓,又像一弯新月。棕绳绕着花样固定系在扁担两端,下面是铁钩子,挑水时往水桶把子上一钩,腰一挣,一担水就晃悠悠挑起来了。
张二挑水,走路有规矩节奏,不急不缓,一步一晃,那扁担搁在肩上是前面略少,后面略多,一只手搁在前面扁担上,一只手空着,步子“嚓嚓嚓,嚓嚓嚓……”。省劲就全靠这支两头翘翘的扁担,还有步子,还有搁在扁担上那只手。步子走得好,扁担上下点头也正好,手是略微压着扁担的,或轻或重。张二挑着水走路,专注而又轻快,显出一个职业挑水人的熟练与优美。
水送到人家了,不歇担子,肩头上有数。扁担一头略一高起,手就势一拎,一桶水哗啦下了缸;扁担这头再一高起,那只手又就势一拎,又一桶水哗啦下了缸。好像没有费劲。不作兴缸外面泼洒出水来,也不作兴把人家的水缸碰出响声来。
夏天的时候,张二穿一条大裆的齐膝短裤,蓝布的,一掖,腰上用宽宽的黑布带系紧。上身就赤膊,一块青色的方布折成三角巾斜扎在身上,在胸前打个结。他精瘦有力,不粗壮。不矮,二号个子。
冷天的时候,他上身一件小棉袄,下身是两条单裤,裤脚卷起来,在膝盖以下用细带子一扎,露出小腿。不论热天与冷天,他挑水时就是赤脚穿一双草鞋,那草鞋在大拇趾着力处缠绕了布条儿。挑水前,他把小腿与脚都抹上“凡士林”,油晃晃的,水浸泡不到他的皮肤,洒上去成为细碎的水珠。下午,他就到雅堂浴室脱在最低等座位上去洗个澡,不过五分钱。雅堂就在南边,脚一抬就到了。
张二早上在家门口烧饼店里买三个大炉烧饼,站着吃掉。先扒底子吃,再吃中间的瓤子,最后吃红堂堂的面子,上面尽是芝麻。吃得认真、仔细。他挑水时顺便就把中饭菜买好,或者拢豆腐店买两块豆腐,或者跟挑担子的买一扎青菜,有时也会剁一块肉、拎条把鱼。中饭是他自己烧,烟从他的小屋子里弥漫出来,往街上散。他烧的是锅腔。张二不找女人,也没听说他有什么不规矩的事。人家说他怕闻马桶味。不过张二对女人和对男人一样,也很谦和。
张二挑水最多的只有两种情况。一是政府食堂的水塔断水了,喊他送水;二是开水炉上叫他。开水炉是张三开的。张三也是到井上取水,但有时一个人来不及,就叫张二。张二与张三各是一张,没有亲,张三比张二还大几岁。张二如果这一天水挑多了,晚上就必定看到他坐在门口喝酒。猪头肉、猪尾子,几个麻雀,都是从烧腊摊上买来,每每还有一包油炸蚕豆瓣。
张二给人家挑水,是弄熟了的。谁家的水缸盛几担水,什么时候要去挑了,一清二楚。如果人家说:“缸脚子怕的要打一打了。”张二就帮人家把水缸里弄干净。那得把水缸扳倒,把里面用抹布洗一洗,再用清水冲两回。水挑好了,人家就给他钱,一边还说:“夏夏(谢谢)你!”张二就接过钱,说:“不要夏(谢),不要夏(谢)。”
张二生得周周正正的。他是一副和和气气的样子。从来听不到他有什么高声,即使挑水,也不大声打号子,至多轻轻地一哼一哼的。简朴的考棚街安宁、满足,他也是安宁、满足里的一个。
后来,江州城兴办了自来水,一开始是一处装一个龙头,大家拿了桶去放水。中山塔这一转儿人家,就公推张二管水,水龙头安装在他那门口。这时的张二,人有点老了,挑水已见着些吃力。放一桶水,收一分钱。张二说:“就随它去吧!”但人家还是如数把钱丢在那小木头盒子里。这时,张二脸上就起了些愧色。
再后来,一家一户渐渐都安装了自来水,张二门口的公用龙头就闲起来了。
现在,人们在用自来水的同时,天落水、河水、井水有时也是要用的。天落水烧茶好,河水煎药好,井水寒暖夏凉。所以,古家巷里那口井也还没有废弃。有一天晚上,井旁人家看到老张二拄了拐杖在路边上望着井,望了好长的时间。
【编辑手记】
沙黑的《街民》就这样让我们与过去的时代、人物再一次兜头相逢。
风格是那样的冲淡、平和、舒缓,不紧不慢,阅读的感觉仿佛就像坐在一个饱经沧桑的老人面前听他讲过去的。但事实上,在1980年代中后期,写这些作品时的沙黑,正当盛年。这就可见,沙黑出道时出手时有一股子的狠劲。不但有狠劲,也是因为小说手艺圆熟的缘故,就像这篇《张二》里的张二,替人家挑水,不会碰出响声,不会溅出水来,连自己担水的家伙什也是那么与众不同。
《张二》像一个人,底盘扎实,写打水、担水,那真可谓“滴水不漏”,细节上的展示,更是妥贴得让人心折。这得有多大的对生活、对市底层人物的细心照拂,才能写出如此厚实的作品来啊!还有,沙黑也写到了一众市井人物对张二的敬畏、尊重,也写到了老年的张二用公用龙头放水也能收到一分钱时的愧色,写到老张二路边望井。这里的善良、悲悯,我们相信,也一定会使你的心头涌起这样的“似水柔情”。
沙黑可谓神乎其技矣,就那么点“水”,硬是做到了风生水起,古井生波。
细思起来,沙黑的这种写作风格,让我们看到了汪曾祺,看到了冯骥才。当然,《街民》出自于沙黑之手。
本期编辑:四阿哥鲁麟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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作者:辅仁新语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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